这是一篇写于2020年10月的调研笔记,因为很多原因,一年后才终于可以发出来。在占字村停留的时间虽然短暂,那里却是我最想回去看看的地方之一。因为我们不仅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传统村落,也看到了复杂的现实,以及那超越了时代影响的生活本真。如果我们希望诚实地面对当下的中国乡村,我们就必须去理解这些正在发生的改变。

2020年9月11日,时隔整整一年后,我们路客中国团队和中国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的负责成员,终于一同回到了去年我曾考察过的那座小小的苗寨——占字村。由这里开始,我们将对湖南、广西、贵州三省交界的少数民族传统村落进行正式调研。不同于上一次的寻访和介绍,本次我们将对这些村落当前的保护状态和保护方式,进行更深入的访谈、观察、总结,尽量如实记录我们的见闻,以期为更多传统村落的保护和发展提供一份参考。

题图

如果你对占字村的情况还不了解,或者对这座村庄一年前的情况感到好奇,推荐先浏览一下我在2019年考察后所写的那篇介绍:《路客中国 | 湘桂黔调研 第四站:占字村》


一 预料之外的“开发”

在讲述我们这次调研的见闻之前,必须首先承认的是,这趟旅程的开始并不顺利。不仅是因为9月11日抵达的第一天晚上,我们绕了好多遍,才在灯光昏暗的雨夜找到了通往村中的小路,而且总算在晚上九点钟抵达村子附近的“民宿”时,之前听闻村里已经有了民宿的喜悦还落了空——原来我们即将入住的“民宿”,仍是2019年我来考察时住过的那家乡政府招待所,住宿条件都没有变,唯一的区别只是去年来时住宿一晚的价格是100元,而这一次却涨价到了168元。

经过询问才弄清楚,原来在过去的一年中,占字村的旅游开发已经完全外包给了一家主营“红色文化”的旅游公司,依托县溪镇曾是红军长征途中“通道转兵”发生地的条件,“红色旅游”已经成为了整个县溪镇旅游业的主要模式。终于完成了道路和村貌修整的占字村,今年也被纳入其中。

因为当天已经太晚了,所有成员都非常疲惫,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价格住下来。作为招待所,其实这里的住宿条件是合格的,只不过实在不能和同等价位的酒店相比。我们也无法想象,以这样的性价比,会有非跟团游的游客愿意住下来。

第二天清晨,在雨声和鸡鸣声中早早醒来,打开门望出去,远处就是迷蒙雨雾中的竹林,那种深山中才有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占字村不仅拥有重要的历史遗迹,所在山区还覆盖着茂密的植被,穿行山间会遇到多样的昆虫,曾是去年这里尤其触动我的原因。当时我和附近的村民聊天,他们还说到前些年路况条件虽然不好,但也接待过从北京带学生来专程考察昆虫的团队。这一点曾让我对当地发展旅游业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招待所的阳台望出去的场景,村寨都是散落在山间,很少有连成大片的建筑群。

然而一年后这里的开发模式已定。尽管占字村最重要的旅游资源——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兵书阁文星桥,其实是一组始建于清嘉庆十五年,带有少数民族地区特色的建筑,村子也是一座比较典型的苗族村寨,同“红色主题”并不相关,但村子附近的古道已作为红军长征途中可能走过的地点,成为了景点之一。

占字村为何选择这样的发展方式?如何完成转变?这又给村庄(尤其是村民)带来了什么影响?这些问题既让我们有些担忧,又充满了好奇。

旅游公司将当年红军曾走过的一段古道做了修缮,但稍微往上走一段台阶就消失了,古道的遗迹仍依稀可辨。

当天上午我们决定退房,回到县溪镇寻找价格更合理的住处。结账前,在乡招待所的前台,我和负责接待的女生聊了聊。她说自己刚毕业,是旅游公司派到这里来的。在旅游公司接手后,这里基本就是接待湖南省各地以“红色旅游”为主题的团队游客。旅游团也会配备专业的导游讲解,只是没有团队的时候,不会有导游在这里,她也是后来那几天我们唯一接触到的旅游公司的员工。

看得出来,这是一家比较正规的公司,业务覆盖整个县溪镇,同湖南地区的很多单位有稳定合作。在上岗前,前台女生经过了比较好的培训,接待服务和对村子的介绍是专业的。只是即使翻过了摆在接待处的几本介绍资料和书籍,我仍然无法把当地与“红色文化”对应上,反而感到这座传统村落去年让我觉得最迷人的地方,在“红色”的主题下,似乎被推到了模糊的边缘。

二 县溪镇上

9月12日上午雨仍然未停,返回县溪镇后,住处尚未找好,我们还是决定先去镇上的那座通道转兵纪念馆看看。它的隔壁是又一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恭城书院”,不仅是当年通道转兵会议的发生地,也是现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侗族书院。表面看上去,逛纪念馆似乎和传统村落无关,但是如果我们要了解占字村目前在发生什么,就首先要了解县溪镇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红色”文化对当地又有怎样的影响。

这个非常大的广场其实会在晚上成为镇上居民们跳广场舞的地方

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纪念馆,同行的成员都很惊讶一座小镇的纪念馆会有这样规模和条件,馆前的广场旁排列着各种陆军车辆、坦克、迫击炮和空军战斗机,甚至还有一座火箭雕塑。

而当天即使下着雨,我们也仍然遇到了不止一群带着旗帜来进行活动的单位或学校,此外还有一些家庭出游。所以哪怕只是在门前广场走走,也会意识到红色主题建设在县溪镇达到了怎样惊人的规模,“红色游”成为当地游客的主要来源,在当前的气氛下是必然的。

纪念馆内的一张宝庆会馆照片,可以看到旁边的枫杨树。

但在纪念馆内看过后就会知道,其实在通道转兵发生之前,这里就已是一座历史文化重镇,除了作为知识文化中心的恭城书院,沿着穿城而过的渠水岸边,还分布着宝庆会馆东岳宫等历史建筑。尤其是宝庆会馆旁的那棵老枫杨树,竟已经有六百多年的树龄。当年镇上的那条老街,也有一段保留到了今天,只不过在那里我们并没有遇到其他的游客。

宝庆会馆旁的老枫杨树上还缠着当地人祈求庇佑的红幅

老街虽然经过了修整,但并没改变它的日常气质,尽管只是短短一段,还是多少让我们感受到了当地居民往昔的生活。

老街和在老街旁的渠水对岸垂钓的人

然而县溪如今毕竟只是一座小镇,要再找到一家条件尚可的住处变得很困难,午餐后我们总算通过餐馆老板的指引,在县道边找到了一家相对整洁的民宿,但条件其实都不及乡政府的招待所。所以看上去,县溪镇尽管拥有这样规模的纪念馆和众多历史遗迹,但也只是游客们一日往返的目的地,几乎不会有人在这里过夜。而这也肯定会影响到那些可能想去占字村旅行的游客。因为除非跟团游住在乡政府招待所,就无法自己在附近找到一家性价比更合格的酒店过夜了——那些跟团游的游客,也基本不会在占字村停留超过一晚。

这就意味着,当地的旅游资源虽然丰富,旅游开发的模式却已经限制了来访游客的类型,进而导致当地的旅游服务甚至都无法满足超过一日的旅行需求。

三 村庄与村民

9月12日下午,我们再次回到占字村,在村中那处去年就整修好了的停车场下车,抬起头就看到旁边的招呼站亭子里坐着好几位当地老人。

2019年所拍的招呼站,远处就是兵书阁和文星桥

所谓的“招呼站”,实际上是县溪镇到占字村的一条乡村公交路线的候车亭,但大多数时候被村民们当成了休息闲聊的公共空间——在我们走访的村庄里,往往都会看到至少一处这样的公共空间。可以说它是一种“传统”,但又不一定被限制在某个传统的建筑或区域之内,因为它其实也是一座村落生活的必要部分。因此哪怕只是一个新建起来的乘车招呼站,只要条件适合,一样会自然而然服务于村民们的需求,变成一处新的公共社交空间。

如果条件允许,这样的公共空间还会显示出性别和年龄的区分(虽然并不是绝对的),比如停车场旁的花坛,因为那里也比较方便坐着聊天,就成了村里另外一处给比较年轻的女性们聚集的场所。

她们往往会带着孩子,来这里一起做活、闲聊。我们后来几天好多次在这里遇到她们在绣苗族传统盛装用的花腰带。更有意思的是,她们还会在这里通过微信用苗话对歌,而微信那一端的对唱者可能远在贵州黎平!所以表面看上去,虽然传统的建筑或环境已经都不存在了,但只要新的空间足够适合,甚至新的工具足够适合(比如微信语音),当地人自然会充分利用,而传统的生活方式也依托于它们继续着。

但尽管如此,我们在交流中也发现,村民们对于传统的公共建筑和场所仍然非常重视。刚刚到达的这个下午,村民们首先带我们去的就是一处老人们经常会去的小广场。

村里一位老人正在给我们讲述他对这个小广场的记忆

说是广场,其实只是村寨生活区域中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小空地。呈L状,L的转角处是一条可上下的石板台阶,L的两端分别通往村寨的外侧和中上部,中间供人走路,两旁摆放了长木凳以方便坐下休息。看上去原来这样的长木凳有四条,但如今只剩下L外侧的两条了。

木凳是通过一整根长长的树干铲平后摆放在石质凳腿上组成的。石凳腿明显年代久远,老人们说它们一直摆在这里,它们上面的木材则带着一点儿天然的弯曲弧度,长久的时间已经让它们的边缘显现出朽烂的状态,又被多雨季节翠绿的青苔包覆起来,有种自然的朴拙之美。

在L状小广场一侧的土坡下,我们还看到了几块嵌在土中的石碑,大部分字迹已经漫漶不可辨识,但仍然可以看到一块碑的落款是“乾隆四十四年”,既公元1779年。村民告诉我们说,这些碑是历史上历次对这里进行翻修时,为了记录贡献而留下的。这里曾经并不是完全没有遮蔽,而是有一个亭子遮阳挡雨,只不过年久失修已经非常残破,几年前村庄开始进行改造时便为了安全把它拆除了。之后虽然他们也曾反复申请重建这个亭子,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建起来。一位老先生反复说,“可惜那座亭子拆掉前我没有拍张照片”。

村民们的讲述非常朴素,完全没有抱怨的意思,但也可以听出他们有多惋惜,毕竟之前几百年间那些记录翻修的石碑都还在,如今亭子却没有了。尤其是没有了亭子确实带来了一些不便,比如我们到访期间因为遇到了连续的阴雨,在没有遮挡的小广场休息就会太潮湿,于是村里腿脚不大好的老人们就只能聚集在一户人家门前的亭子间里。但因为那是个几乎像门廊一样的小空间,人多时确实显得很局促。

除了这个小广场上消失的亭子,占字村的传统民居整体上看保存得还是比较完好的,之前的翻修做得比较合理,而且虽然有些建筑是新建的,但并没有显得刺目。即使是几处2019年建起来的新居,也是以实木为框架,并在底层水泥砖石结构的外侧用木板包覆,再刷上防腐的黑色桐油。只不过当我们走到兵书阁再回望生活区时,与我去年来考察时相比,新的工程的确给村貌带来了一定影响。但村民们建新房的需求是很正常的,一个健康的村寨必然有它的新陈代谢,我们只能期望工程完工后,村貌会恢复原有的一致感。

2019年时快要修好的一座民居,可以看到是已经经过了改良的。2020年我们再来时,它已经比较好地融入了村貌之中。

和大多数国家级传统村落相比,占字村的规模是很小的,这也是在多山的地区为了能够多留一些空间给耕地。因此整座村寨的生活区域建筑密度很大,如果不走上村中那条曲折的石板路,甚至从外面眺望都想不到里面还有多少户人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都是依山而建、聚族而居,这座苗族村寨却和我们后来考察的侗族村寨差别明显——占字村把村落发展过程中对更大空间和更多采光的需求,从水平方向转移到了垂直方向上。这使得它即使占地面积小,却也不至于因为拥挤太影响生活,几乎可以说是我走过的那么多村子里村貌最特别的一处。

最能够说明这一点的,就是村中无处不在的阶梯了。村里不仅有几条老石板路和石阶梯,还可以看到每家每户为了连通这些道路专门修的木楼梯。它们从不同高度的门口伸出来,有时是连通着石板路,有时是石台阶的延伸,甚至同一座建筑还可能有连通不同高度的阶梯。但最巧妙的是村口的两户人家,他们的房子一前一后,后面一户人家二楼长廊转角的位置,居然伸出来一座类似“小桥”的梯子,稍微向上,直接连到了前一户人家的后门。

这座“小桥”就悬在石板路侧上方,虽然很短,但也有栏杆,不仅方便前后两户人家走动,上面摆放的一张小长凳,也说明了也可以直接在那里坐下休息,这时如果有人刚好从下面的小路走过,还不影响互相打招呼。

2019年我第一次去考察时,就好喜欢这一处又简单又实用的设计,今年再去就更惊喜了,因为调研的第二天才进村,就刚好遇到两位村民阿姨正坐在那座“小桥”旁边聊天。于是我得以走近了拍下照片,后来又被她们拉着聊了很久,临走还被她们塞了几个橘子。

阶梯是为了方便纵向空间的上下,高度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的就是采光了。因为住户之间离得太近,在村内行走时幽暗的光线和让人脚底打滑的青苔,都在提醒我们底层空间是多么潮湿,那么如何住得更舒适一些呢?占字村村民的选择是在自家可以被日光照到的位置,修出长长宽宽的阳台。而这一点做得尤其精彩的,是村中地势最高处的吴阿姨家。

吴阿姨家我不是第一次去了。2019年来占字村调研时,就非常幸运地遇到了刚从兵书阁上完了香回来的吴阿姨。当时她刚好走在我前面,我跟着她一路踩着青石板向上走,居然就这样纵穿了整个村子,后来又被她招呼着过去喝了一碗自家做的油茶,非常香甜,是在外面餐馆里吃不到的美味。

她家里的房子在村中算是规模够大的了,呈“凹”字形,两边突出的部分,上下两层都修了阳台,而中间的位置则是一条连通两端的长廊,有一长排大窗,还在长廊中间的位置修出来一个“美人靠”一样的座位,采光通风都很好。去过她家,就能体会到村民们选择把房子建高的道理何在了。

四 重拾的“传统”

再次见面,吴阿姨很快就认出了我,当时就跟她说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所以我们都好开心。而且很巧的是,这次还刚好遇到了她在和邻居坐在门口绣腰带。当时她的腰带已经快要绣完了,只剩下最后作为点缀的流苏还要编成彩色小棍的形状,于是在她家里我拍到了这次调研期间的第一段传统手艺的视频。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绣腰带是苗族传统手艺,但吴阿姨也特别解释说,其实她也是“才学不久”。就是说,这并不是她们村里女性一直都有延续的手艺。她们会开始编制腰带,也是为了村里有活动时表演用,而这些表演性质的活动是占字村旅游开发之后才有的。

想来也并不意外,占字村因为历史上也一直和侗族、汉族多有交流、联姻,所以并不是一个特别保守于苗族传统的村子,当地女性虽然有很多人平日仍然穿着苗族传统服装,但都是比较简单的打扮,这些都会导致村里并不一定一直有人做传统的刺绣腰带。甚至我们和村民们聊过后还发现,已有不少村民(尤其是男性),虽然是苗族,但因为主要受汉文化教育,与汉族打交道,所以也已经不会说太多苗话了,这也是为什么村里面会唱苗歌的人以女性居多。

调研期间还有一件与“重新学习”有关的事,我们在拍摄村民的芦笙表演时,发现村民们的演奏其实是最近才学会的,乡政府从通道县请了一位老专家来教学,又由另一位专业的导演来彩排演出,所以我们才有了这样的视频可拍。村民们在表演芦笙时,明显不是都很熟练,更何况芦笙在湖南主要是侗族的传统乐器,严格来讲不能算是当地苗族的文化传统,但通道县毕竟是侗族占少数民族的大多数,于是占字村的表演内容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跳出对于“传统”到底来自何处的追问,这样的“重新学习”其实也是一个寻回“传统”、重新创造自我的过程。尤其微妙的是,这个过程在占字村和很多村庄,都反过来是被旅游开发所推动的。我不认为这必然意味着“不真实”。不真实的问题肯定存在,但是民族文化本身也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明确地划分民族类型,对各民族文化的特色树立了某种固定描述的当下,民族和文化都早已不可避免地被其定义所限定和建构。而这之后还去谈论一个地方的“文化”有多少是本土延续,又有多少是“学来”的,不过是以一种被广泛公认的想象,去限制处于模糊边界的“自我”想象

所以如果我们真的关注民族文化,我想最有必要的不是讨论一个少数民族村庄有怎样的“传统”才是真的传统,而是去看一下这些村民们在如何选择“自己的”传统——他们愿意掌握什么乐器?他们最喜欢什么歌?有什么能够让他们感到作为某一个民族或某一个村寨的人更快乐?他们理想中的自我是什么样的?我们需要去观察、去对话,甚至也包括了去参与(哪怕是作为游客的观看),才能够更清楚“文化”的面貌。而文化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能具有其真实的意义,并得到延续和发展。

我第一次在占字村里听到芦笙的声音,也不是因为演出,而是在调研的第二天下午。当时我正沿着青石板路往停车场走,却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芦笙的声音飘来,于是循着声音拐上了一段小路,在一座花草掩映的人家门口,找到了正在家里练习吹芦笙的村民和她的妻子。他们好腼腆,因为我询问能否拍摄,男主人赶紧回屋把外套穿好,然后站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吹了一整段——看得出来练习芦笙是村民们喜欢的事情,即使没有观众,他们自己也会愿意去演奏,并因此感到快乐。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的闯入他们并不介意,还因此更认真更开心,我想,这就是“文化”在传统村落存在的当代意义吧。

五 歌声

9月14日是我们在占字村调研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惊喜难忘的一天。那天我们只是带了拍摄设备到村里,以为就是来记录村民们盛装演奏芦笙的视频,如果能再拍到一两段对歌就更好了。但没想到不算太顺利的芦笙演奏结束后,一听说要去兵书阁和文星桥唱歌,刚刚因为镜头有些紧张的村民们就立即放松了下来,开始有说有笑地走向荷塘和竹林间的那条小径。我赶紧打开GoPro,本想跟拍一段以荷塘和建筑为背景的镜头,可以用在制作村庄全景介绍中,却没想到之后的十分钟我都再也舍不得关机,并有幸记录下了在占字村调研期间最动人的一段回忆——

当时我才刚刚走到荷塘附近,我前面的一位阿姨就自己小声哼起歌来,听到她的歌声,原本走在我身后的另一位阿姨忍不住绕到了前边,开始和她一起合唱,歌声也更加清晰悠扬。她们唱完了一首,聊了几句又开始唱另一首,她们家的狗们还全程一路在脚边跑前跑后,仿佛过节一样兴奋。在她们的前方,一位村民阿姨在经过荷塘时随手摘下了一朵荷花,又像小姑娘一样开心地向别人炫耀。队伍的最前方则是几位大爷,他们本来扛着刚刚表演用的芦笙沉稳地走着,但才走到文星桥旁,就忽然听到他们中爆发出了几声激动地呼喊:“啊呀——吼——!”

也许是太过超出预料,我们几个外来者反倒显得有些拘谨,甚至被突然变得热烈的气氛冲击得有些晕头转向。但村民们才不管,他们直接走到文星桥最里面的位置,互相商量好了唱什么歌,紧接着就唱了起来——他们已经不再在乎我们是否还在拍摄,是否能拍清楚——哪怕只是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唱歌的快乐首先是他们自己的快乐,也是村民们互相间的交流,所以他们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聚会。而我能够做的,就是在不打扰他们的前提下,尽量拍下这些真实朴素的场面。能够与这样的时刻相遇,也正是进行传统村落调研的最迷人之处。

村民们在文星桥唱了好多歌,尤其是还有一首男女对歌,唱了长达十分钟之久。因为我们不知道歌词,他们之后还耐心地为我们讲解。我回来整理时算了一下,记录下来的歌有八首,还不算有些来不及完整记录的。而且也许因为太开心,直到我们从文星桥出来往停车场走的路上,他们都还在三三两两地合唱着,看得出来仍未尽兴。

临走时村民们对我们说:”要么你们别走了吧,今晚留在这里我们吃长桌宴,我们还会有更多歌可以唱,晚上可以就住在村子里…… ” 其实我也好希望能留下来啊,虽然一年后有幸回到占字村,但是这次甚至都没办法住在村子附近,无法更方便地和村民相处,结果好不容易才熟悉一点,就不得不告别,可以说这是我第二次来最大的遗憾了。然而因为后面还有好多工作,有待走访的村子也很多,所以也只能带着遗憾离开。

六 “红色”?

对比占字村2019年9月和2020年9月的状态,变化是很明显的。2019年占字村和整个锅冲乡都尚在整修的最后收尾阶段。那时虽然大家都有“要做旅游开发”的想法,但无论是和村民聊,还是和当时在乡政府遇到的来扶贫的干部聊,都会感到这里“做开发”的未来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以占字村已有的资源,无论是历史遗迹还是乡村风光,又或者是自然生态,结合起来其实会很吸引人。然而即使修通了公路,有了县溪镇到兵书阁的班车,这里对于习惯了大城市生活的人而言仍然是一个交通不够便利的地方——到通道县本就不易,更何况要到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呢?

我曾经以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是鼓励村民们开办民宿、农家乐,让乐于来访的游人可以住下来,多停留几天以补偿路上花费的时间成本。然而这又需要有足够的知名度,才能让游人愿意付出这个成本。但是对于湖南省(甚至通道县)之外的人而言,他们甚至连“县溪镇”都没听说过,更何况是占字村?于是2019年我只能带着怀疑和期待离开。

预料之外的是,2020年这里却是以“红色”主题游景点的方式,完成了最初的开发尝试。表面看“红色”完全在占字村的实际旅游资源之外,但是了解过县溪镇的历史和现状后,又会意识到意外只是因为外来者不了解当地情况——县溪镇原本就是一个已经成熟开发了“红色”旅游的地方,所以“红色”游才是它下辖村庄最直接现实的选择。把占字村包括进来,对旅游公司管理的成本并未增加太多,对乡政府和占字村也不必另外再冒独立做旅游开发的风险,甚至还可能因为依托于有专业运营经验者的指导团队,把村民们更目标明确地组织起来。

而这样的结果是——“红色”又一次成为了一个名义,但带来的影响完全在“红色”之外——芦笙表演和绣花腰带都和“红色”无关,但民族文化游客们一样“想看”,那么它们也便由此进入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以这样曲折的方式,民族文化在当地完成了最初的自我重建,这实在是不进入当地调研想不到的。

然而必须承认,选择以何种模式来开发旅游,村民们的决策权非常有限,能在这样的合作中获得多少实际的经济回报,目前也是看不出来的。我们在和村民的交流中,也听到了希望支持他们开办民宿和农家乐的声音,甚至还表达出想尝试有机农场结合住宿餐饮的想法,看得出来当地是不乏有见识的村民的。然而目前红色主题旅游团都是统一组织游客往返,统一住在乡政府招待所,基本没给村民们参与游客生意的空间——村中至今甚至连卖零食的小店都没有。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去年才从外地返回村里盖房的村民,已经在他家新居的二楼留出了几个房间,打算在疫情影响过去后试试看开办村里第一家民宿。但他的房间仍然比较简单,还没有修独立卫浴,所以也不确定以这样的条件是否能留得住客人。

七 守护者们

2019年促使我决定要去占字村看一看的,其实是《湖南古建筑地图》中的一张兵书阁的老照片。那张照片是站在兵书阁旁一座通往山坡顶的路上俯拍的,可以看到兵书阁紧邻道路转角一侧的房间被巧妙地斜切掉了一半,以便为行人让路。这在传统建筑中是一个大胆的空间处理。但更有意思的是,兵书阁前的“文星桥”也并不是真的“桥”,而是紧邻流水边建在古道上的一处长亭。这样的建筑在汉族地区几乎是看不到的,它太过不合形制,然而这样组合在一起,却既符合当地需要,又非常美。所以它不仅是一组精彩的中国传统建筑,还是带着少数民族地区自由灵魂的传统建筑,被评选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之前的考察报告里写过对它的详细介绍,这次的调研报告我就不再重复了。但这次由于村民们的热心,我们居然还有幸跟着他们爬上了兵书阁的上面两层。村民们反复嘱咐我们,要帮他们好好拍清楚,尤其是兵书阁最上面的龙凤彩绘,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了,再加上光线昏暗,要清楚地记录确实好难。后来我们总算彻底把上层空间拍了一圈,大家这才再次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来,这也算是我和老建筑近距离接触的一个难忘的回忆。

看得出来,占字村如今的村民人数虽然不多,但其实大家对村子都有很深的爱和自豪感,也非常希望村子的历史和文化能够得到更多人的认同。他们虽然不是研究传统建筑的专家,却是传统建筑最直接的守护者,只是可能平时有好多限制,让他们想做一些事都难以做到(比如想找人给兵书阁上面几层仔细拍些照片都很困难,是我们这一次来,才得已完成拍摄)。我想,去到当地提供这样的支持,去记录和聆听,也就是我们这些外来者可能给他们提供的回报之一。

村民们的真实生活和诉求应当被更完整地表达出来,村落的现状也应该为更多人所知,很希望未来对占字村的更多调研能不仅仅把这座村子当成“研究对象”,而是当成“服务对象”。建立村民们对自己村庄历史建筑的保护意识,鼓励村民们更好地传承自己的文化,这些都需要需我们对村民们的努力给予肯定,提供支持。甚至包括村民们“重建”自我文化的那些尝试,只要在这个过程中能够让人们感受到“文化”的存在是会为自己的乡村生活带来快乐的,那么文化在当代社会的传承和发展就不会是个难题。当然,这肯定也需要有机会进行更长时间更深入的调研,如此才能进行更实际的实践。


不够方便的交通,并不理想的住宿,目前的占字村其实并不适合大多数对于旅行舒适度要求比较高的自助游游客,但如果不很介意旅途辛苦,又喜欢传统村落和自然,占字村的民宿只要开办起来,就肯定会是个值得住上几天的好地方。我仍然很希望能有机会再去村里看看,而且就是以游客的独立身份,可以和热情的村民们更自在地聊家常,和他们聚餐,听他们唱歌,自由安排行程。我想,那时这座村庄的魅力,才会得到足够彻底的呈现。

(完稿于2020年10月15日)

感谢调研期间给予我们帮助和照顾的村民们。你们对我们提出的问题不厌其烦地解答,又用对待家人般地亲切对待我们。对生活的热情才是占字村最美好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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